影像对于历史研究的重要性是任何文字与回忆都无法替代的，何况我们的抗战史本就极度缺乏来自视觉的佐证。五年前，牛子从美国拍摄纪录片《寻找少校》归来。他向我们展示了190幅美国通信兵照相部队拍摄于云南战场的照片。牛子告诉我，这批照片来自一座宝库——美国国家档案馆。那里收藏的中国、缅甸、印度（CBI）战场的历史照片初步估计超过20000幅。从那一天起，这收藏于地球另一面的数量巨大到难以置信的档案照片就成为了我把田野调查扩展到大洋彼岸的目标。

    也是从牛子那里我才知道了美国自第一次世界大战起，便组建了使用当时才发明不久的照相机和胶片摄影机全方位拍摄战争的专门兵种。进入中国抗日战场的美国陆军不仅是一支数量庞大的多兵种成建制部队，而且还有随军作战的照相兵。牛子他们在美国国家档案馆扫描的将近200幅照片是他们拍摄的，我们准备全部复制的目标也是他们留下的战场档案影像。

    什么叫宝库，什么叫金矿，来到这里就知道了。留学于英国的建筑学博士研究生晏欢带着一点不安问我：咱们试着根据卡片索引取两盒照片看看？我也不信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按照美国国家档案馆的规定，你只要根据它的索引填写索取表格，工作人员会为你整个文件夹、整个纸箱、整个小推车甚至几个小推车取来原始档案供你查阅、摘抄、拍照、扫描。因为不允许带进馆外的纸张和笔，馆内备好了专用的纸张和铅笔，任意取用。

    几分钟之后，一辆小推车停在了我们桌子旁边，上面是晏欢稍存私心的验证对象——中国驻印军50师攻打缅甸密支那的部分照片。率领那支部队的儒雅而骁勇的师长潘裕昆将军，正是晏欢的外祖父。在档案馆的第一天，是晏欢的节日。他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压低声音的欢呼，欣喜而神秘地告诉我：这一天，我看到自己外公穿军装的照片，超过在国内寻找十几年的总和！

    曾经，我们为在腾冲张孝仲老人家发现的60多幅战场照片欣喜非常，因为中国抗日战场的影像实在是太少了。现在，当我们亲眼看到像山一样堆积的抗日战场照片的时候，真的心在颤抖。我们的历史，我们父辈充满着苦难和光荣的面容，静悄悄地藏身在地球另一面的这个国家，六十多年，几乎从没有人触碰过他们。二战中缅印（CBI）战区，这个当年最多国家军队参战的搏杀之地，这个中国军队创造过大规模雪耻战绩的所在，由于从没有被正式纪念过，而渐成被遗忘的一个角落。

    幸好，那场伟大战争的影像被完整保存下来了。虽然没有保存在最该保存它的土地上，虽然绝大部分照片自1946年归入档案后再也没有人打开过，但是，毕竟他们在呢。

    在那座档案馆里，在寻找到巨额财宝般的喜悦里，我们每一天都在面对历史影像流泪。许多的泪水为当年我们军人队伍里的孩子兵而流。我们说：用我们的血肉筑起新的长城。战争打到那个份儿上，我们偌大的国家其实没有多少血肉了。照片上那些干枯如枝柴般的父辈新兵，裸露的上身，除了佝偻的骨架，真是瘦到连一点肉都没有。那样的体力，不要说端着枪冲锋格杀，空着手能走几里路？于是，我们连孩子都上阵了。

    我们看到了由美国武装起来的中国驻印军的图片，看到了一架小飞机专门运送一名中国伤兵，看到了穿着草鞋的英勇士兵……这些信息的获得除了拍摄于现场的画面外，主要归功于原始照片的每一幅背面，都打印着详细的文字说明，记载着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事件，被拍摄人物的姓名、职务以及摄影兵的姓名与职务。照片背面的文字与画面共同构成了可称之为“档案”的权威价值。我们复制的超过20000幅的照片（精选的500张收入《国家记忆》一书），与之相对应的是200多万字的照相兵原始记录，有了这些画面与文字相互映衬，这段历史中将有多少悬疑被澄清呢？

Tags：馆藏   战场   影像   公开   档案